美国梦原本是一个关乎追求自我的梦想。这个名词的创始人詹姆斯·亚当斯说：“美国梦是关于‘远方土地的梦’，在那里，每一个人的生命都会变得更好、更丰富、更完整，每一个人都有相应于其能力与实践的机会。那并不仅仅是一个关于汽车和高工资的梦想，而是一种社会秩序，他让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可以充分实现他们的禀赋，并且按照他们真实的自我而被接纳，而无关乎他们的出身与地位。”
　　当美国人的祖先搭乘“五月花”号离开欧陆时，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远离故乡，为的是一个没有宗教迫害、没有阶级压迫的新故乡。一个19世纪的德国移民说出许多人的心声：“在这一片土地上，一个人的忠实可靠和德行是他唯一的荣耀。穷人和富人是平等的，学者不会骑在工人头上，任何德国人都可以毫不汗颜地从事他的职业。”
　　但是，今天的美国梦却已经变成出卖自我、欺骗自我的代名词。在奥斯卡最佳影片《美国丽人》里，导演山姆·德曼斯尖锐而坦白地戳破今日“美国梦”的假象。他极尽讽刺地把片名叫做“美国之美”，但全片从头至尾展示的都是有关当代美国梦的丑陋恶心。
　　从事房屋中介的女主角Carolyn，出身贫寒而怀着白手致富的美国梦。她买下心目中的豪宅，按照想象中上流社会的家去布置，并且在轻音乐所营造的“优雅”气氛里，跟家人吃烛光晚餐。但是，这个中产阶级家庭并不幸福。她看不起事业上不算顺利的丈夫，当夫妻为事业忙碌时，女儿Jane变成一个缺乏亲情的叛逆少女。一切足以象征脱贫致富的东西她都有了，却失去了初恋、新婚和女儿童年时一家人拥有的亲情与欢乐。
　　因为渴望成功，Carolyn跟一个杰出的中介大亨上床，却发现他的成就只是伪装出来的形象。饰演女主角的安妮特·班宁用夸张的演技，诠释女主角的虚假与逃避自我：她每天用一再重复的自我催眠，让自己相信她是个女强人。
　　自欺欺人的不是只有女主角和中介大亨，还有住在同一个社区里的海军陆战队上校Fitts。他是个同志而不敢承认，希望陆战队的严厉训练能帮他控制心里的渴望；他用鄙夷与蔑视来对待男同志，以遮掩自己的真正感受。他把自己对同性恋的恐惧投射到儿子身上并严厉地管教，也把这种恐惧投射到妻子身上，使得妻子变成有强迫性洁癖的精神病人。
　　陆战队上校Fitts的儿子Ricky厌恶身边无止境的谎言，因此靠贩卖大麻的佣金买下昂贵的录像器材，专门拍摄各种死亡的镜头。因为只有死亡是不会说谎的。对他而言，尽管死亡往往是恐怖、丑陋的，但总比谎言更美丽。
　　凯文·史贝西饰演男主角Lester，并因此片而获得最佳男主角奖。Lester在Ricky的激励下，终于从美国梦中醒过来。他向没有人性与感情的公司辞职，用退休金买了他一直梦想拥有的跑车，然后到麦当劳去当最基层的店员。临死时，他终于觉悟到，快乐与幸福其实很简单：冬天的阳光、秋天的枫叶、躺在草地上看流星雨、老祖母温暖的手、跟女朋友一起嬉闹、有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儿。所有真实的东西都很美丽，即便只是一只随风飘舞的塑料袋，也可以充满生命般的动人。
　　但是，大多数美国人不敢拥有真实而可贵的人生，也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。就像Jane的同学Angela（女啦啦队长），到处吹嘘她的风流史，实际上她是个处女。Angela一语道破许多美国人心里最深的恐惧：害怕成为自己，因为害怕成为平庸的人。
　　不管是否平凡，如果一个美国人不可以坦然地成为他自己，那么，这就是对美国立国精神的最大背叛。

    本文刊载于《读者》18期

    选自《生命是长期而持续的积累》彭明辉著  光明日报出版社